皇明 第89节
他眯眼看向三位千户,嗓音尖细却不容置疑:“陛下有旨!”
三个千户十分紧张。
听到魏忠贤尖利的声音,三人下意识便跪伏而下。
魏忠贤瞥了一眼前排的三个千户,缓缓道:
“奉天承运皇帝制曰:
朕闻武骧左卫兵员虚浮、军械不整、粮饷亏空,着即严查整顿。
今以内操校阅为名,召前、左、后三所官兵至西苑内教场,由兵部、户部、都察院会同核查兵员实数、军械库存及历年粮饷支用。
千户马承光、毛国器、王应龙即刻率所部听候点验,不得隐匿延误。
倘有欺瞒克扣之情,依律重处。
钦此。”
话说完,魏忠贤将圣旨收下,笑着说道:“三位千户,今日,咱家奉旨查点武骧左卫兵员、军械、粮饷,还望各位好生配合。”
马承光接过圣旨,却是感觉这圣旨有千斤重。
“臣一定配合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
魏忠贤阴恻恻一笑,一挥手,说道:“一步步来,先按照万历四十四年黄册,先点一下武骧左卫的兵员人数。”
明代京营(包括四卫营)的军籍管理遵循定期核查制度,通常每三年一次‘军伍清勾’,由兵部主持。
但实际执行常因官僚懈怠而拖延。
军伍清勾离如今比较近的有两次。
一是万历三十六年,因京营腐败严重,御史孙居相奏请清查占役、虚冒兵额,神宗命兵部核查,四卫营作为京营组成部分,也被纳入此次审查。
二是万历四十四年,兵科给事中赵兴邦奏报京营缺额问题,再次引发局部核查。
一箱箱的黄册拿出来,三个千户慌了,那些被雇佣而来充人数的地痞流氓也慌了。
毛国器眼珠狂转,要抓住一切的救命稻草,对着一边扶刀侍立的戚金说道:“老将军,可还记得属下?”
毛国器是戚家军出身的,因为战功得了武骧左卫左千户所千户的位置。
武骧左卫千户、百户中虽然超过八成为世袭,但还有余两成人员为边功升授。
而毛国器就是这两成之一。
戚金点了点头,但面无表情,亦是一言不发。
毛国器心急,却又无可奈何。
老上司这模样,明显是不想管他了。
他只能将目光转向那些被雇佣前来的地痞流氓,期许他们搞出什么事情来,将今日的事情糊弄过去。
而这些被雇佣而来的地痞流氓果然没有让他失望。
刀疤脸赵四猛地啐了一口唾沫,将嘴里的草根狠狠吐在雪地上,眼中闪过一丝狠厉。
他本是来讨赏钱的,可不是来送死的!
他一把扯开胸前松垮的衣襟,露出横亘胸膛的旧伤疤,粗声吼道:“天寒地冻的,查个鸟黄册!朝廷连口热饭都不给,倒有闲工夫折腾人!”
他猛地踹翻身旁的木箱,账簿哗啦散落一地,墨迹被雪水浸染成污黑的泥泞。
“弟兄们,这摆明了要克扣咱们的卖命钱!走,回营讨赏去!”
有刀疤赵四带头,人群顿时炸开了锅。
几个地痞趁机掀翻案桌,户部官员惊呼着扑向漫天飞舞的账页。
有人抓起雪块砸向锦衣卫,雪粉在绣春刀上爆开成雾。
混乱中,赵四狞笑着带头冲向教场边缘,想让我赵四吃瘪,下辈子罢!
然而,他的念头还没转完,却忽觉眉心一凉。
“嗖!”
一支雕翎箭破空而至,箭簇撕开风雪,精准贯入赵四的眉心。
他狰狞的表情凝固在脸上,踉跄半步,脑浆混着鲜血从颅后喷溅而出,在雪地上泼洒出刺目的红梅。
尸体轰然倒地时,箭尾的白羽仍在震颤,发出细微的嗡鸣。
喧嚣戛然而止。
戚金缓缓放下铁胎弓,甲胄下的手臂青筋未消。
“还有敢鼓噪者,杀无赦!”
五百戚家军齐刷刷踏前一步,长枪顿地声如雷霆,枪尖寒芒织成密网,将骚动的人群逼回原地。
“杀无赦!”
“杀无赦!”
“杀无赦!”
戚家军连喊三声,喊叫声杀气四溢。
那些方才还叫嚷的地痞此刻面如土色,有人裤裆渗出腥臊的湿痕,在雪地上融出黄浊的冰渣。
一箭定军心。
无人敢聒噪。
魏忠贤抚着貂裘上的雪粒,轻笑一声:“哟,这不是挺懂规矩么?”
他脚尖踢了踢赵四僵直的手指。
“拖下去,脑袋挂西安门示众。”
两名锦衣卫立刻拽着尸体拖行,脑浆在雪地上犁出蜿蜒的沟壑。
毛国器膝盖一软跪倒在地,却见戚金的目光扫来,昔日老帅的眼神如刀刮骨:“当年教你列阵杀敌,今日倒学会纵匪乱营?”
毛国器喉头滚动,最终将额头重重磕进血泥交杂的雪中。
前千户所千户马承光面色闪烁不定,最后拳头紧握,这个时候上前说道:
“请厂公以及各位御史、主事、郎中老爷明鉴,万历四十四年根本就没有彻底清查四卫营,黄册数目不准多年,若是一一核查,必有缺额,但这并非我等之罪,还请上官明察!”
魏忠贤冷笑一声,说道:“当真如此?”
马承光硬着头皮说道:“确实如此。”
他眼睛一直在朝着人群中瞟去。
武骧左卫的提督、监军太监呢?
平日里他给了这么多孝敬,以前军伍清勾的时候,都可以靠这一招蒙混过去,怎么今日就见不到这两个太监的身影?
若是他们在,何至于如此?
“李指挥使,你说呢?”
魏忠贤喊了一声,只见在一众锦衣卫后面,身穿武骧左卫指挥使袍服,须发半白的李如桢缓缓出场。
他步履沉重,袍服下摆沾满雪泥,腰间佩刀虽在鞘中,却似有千钧之重。
马承光见到李如桢,就像是见到鬼了一般。
“指挥使,你不是去职了吗?”
李如桢对着魏忠贤拱了拱手,转头对着马承光说道:“马千户,坦白从宽,抗拒从严,武骧左卫的底细,我再清楚不过,负隅顽抗,不过是增加罪责罢了。”
马承光嘴角抽出摸着绣春刀柄的手松了又紧,紧了又松,眼中的杀气时而凝聚,时而消散。
“指挥使是要逼死我等?”
李如桢虽然只是挂职的武骧左卫指挥使,然而挂名多年,且其热情好客,与他们打成一片,武骧左卫的龌龊事,他一清二楚。
马承光见李如桢站在魏忠贤那边,就知道事情要完了。
李如桢摇了摇头,看着千户马承光挣扎的模样,叹了一口气,说道:“是你要逼死自己,何谈是我要逼死你?”
马承光,别怪我,要怪就怪你自己。
魏忠贤这个时候适时上前,说道:“若马千户清白,何至于怕这怕那,若是不干净,现在交代清楚了,可按轻罪处理,若冥顽不灵,凌迟处死、剥皮实草可不是玩笑话。”
马承光转头看向他的那些亲信。
他的这些亲信一个个连刀兵都没带,此刻亦是惊慌失措,似乎要看他拿主意。
闹还是不闹?
马千户再转头看向戚金以及那五百戚家军。
五百戚家军如铁壁般矗立在内教场四周,他们头戴凤翅盔,身披铁鳞甲,五百杆长枪斜指苍穹,枪尖在雪幕中连成一片森然银芒。
这一眼看过去,便知是精锐。
拼不过啊!
马承光长叹一口气,似认命了一般,说道:“我愿坦白一切,还望厂公说到做到。”
说完这句话,马承光像是精气神都被抽干了一般,一瞬之间,就老了十几岁。
魏忠贤咧开一口黄牙,笑着说道:“这是自然,咱家还会骗你不成?”
随着马承光束手,其余人虽然不甘,却也只得乖乖听命。
很快,便开始兵部核名。
兵部主事鹿善继深吸一口气。
他眼神清亮,手持万历四十四年黄册,在雪中展开泛黄的纸页,朱笔勾画处早已褪色。
他每念一个名字,便有三名书吏同时核对:一人持卫所花名册,一人持军户丁册,另一人持粮饷支取记录。
“王虎!”
当念到王虎时,前排的刀疤脸浑身一抖,书吏立刻发现此人在三册中的笔迹迥异:黄册上是端正楷书,花名册却是潦草行草,而粮饷册上竟写着“王虚“二字。
兵部官员冷笑一声,朱笔在名旁画了个血红的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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