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明 第386节
厮杀声在旷野上回荡了整整两个时辰,天边终于泛起了鱼肚白。
晨曦像一把钝刀,慢慢割开笼罩战场的硝烟,露出沈阳城头那面被血污浸染的明旗。
熊廷弼站在城楼最高处,官袍早已被晨露打湿,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城下的战场。
他在这里站了一夜,眼里布满血丝,却依旧锐利如锋。
沈阳城下,明军与建奴的八旗主力仍在胶着。
安定门方向,步兵方阵虽已残缺,却依旧像一块顽强的礁石,抵挡着镶黄旗的轮番冲击。
德胜门的骑兵在陈策的带领下,正与正白旗展开拉锯,马刀碰撞的脆响隔老远都能听见。
最惨烈的是西南角,那里的尸骸已经堆成了小山,明军的残兵正依托着几辆废弃的楯车,与冲上来的建奴白甲兵殊死搏斗。
双方你来我往,杀得难解难分。
建奴的骑兵虽勇,却始终无法彻底撕开明军的防线;明军的步卒虽疲,却靠着阵列和火器,一次次将敌人逼退。
阳光渐渐升高,照亮了战场上的每一处血腥。
折断的长矛、炸碎的甲胄、倒毙的战马,还有那些嵌在泥土里的箭矢,密密麻麻像一片绝望的森林。
熊廷弼的目光落在一处混战最烈的地方:
三名明军士兵背靠背,用断刀和矛杆抵挡着七八名建奴的围攻,其中一人的腿已经断了,却依旧用身体护住同伴,直到被乱刀砍倒。
而就在不远处,几名建奴正试图拖拽同伴的尸体,却被城上射来的火箭引燃了战袍,惨叫着滚进尸堆。
“互有损伤……”
熊廷弼低声自语。
建奴并没有展现出传说中“满万不可敌”的绝对性优势,他们的伤亡甚至比明军还要多些。
至少从战场上的尸骸数量看是这样。
这一刻,熊廷弼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明悟,像拨开了笼罩辽东多年的迷雾。
不是建奴真的不可战胜,也不是辽东的明军天生怯懦。
他想起萨尔浒之战:杜松的西路军被数倍于己的建奴围歼,马林的北路军在萨尔浒战败后,仅存的残兵如何抵挡八旗主力?
开原、铁岭之战更是如此,守城的明军不过数千,面对数万建奴的猛攻,能坚持数日已是不易。
那些战役里,明军往往是在兵力悬殊、粮草不济、甚至连主将都心存侥幸的情况下仓促应战,所谓的“野战不敌”,更多是兵力与士气的双重溃败。
“战法错了,士气也散了。”
熊廷弼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。
过去的明军总想着凭坚城固守,一旦被迫野战,便如惊弓之鸟;将领们各怀心思,士兵们不知为何而战,这样的军队,就算装备再好,又怎能抵挡悍勇的建奴?
可眼前的战场不同。
沈阳的明军知道,城破就是家破人亡,身后是父母妻儿,是自己的土地。
他熊廷弼亲自坐镇城楼,赏罚分明,军令如山;更重要的是,他们在兵力上终于与建奴形成了相持。
虽然是倾巢而出的结果,却证明了只要兵力相当、士气高昂,明军未必就输。
熊廷弼正凝眉沉思间,身侧的亲卫突然爆发出一阵急促的惊呼,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:“经略公!您快看,建奴的帅旗倒了!”
这声喊像一道惊雷劈在城楼,熊廷弼猛地抬头,目光如电般射向建奴营寨中央的高台。
晨曦中,那杆昨夜还在风中狂舞的黑纛,此刻竟真的消失了踪影,只剩光秃秃的旗杆在晨风中摇晃,像一截折断的骨殖。
“好!好个尤世功!”
熊廷弼的手掌重重拍在垛口上,青灰的城砖被震得簌簌落尘。
他瞬间明白了。
出城袭营的那五百精锐没有白死,尤世功的奇袭成了!
虽不知是否斩了敌酋,但帅旗乃三军魂魄,旗杆一倒,建奴的军心必乱!
他眼中精光一闪,猛地转身对亲兵下令:“传我口令!让城上所有人扯开嗓子喊:建奴帅旗已倒,黄台吉已死!”
亲兵先是一愣,随即眼中闪过明悟,抱拳应道:“属下这就去办!”
他转身便跑,靴底踏过城楼的石板,发出急促的“噔噔”声。
不过片刻,沈阳城四面的城楼突然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呐喊:
“建奴帅旗已倒,黄台吉已死!”
“建奴帅旗已倒,黄台吉已死!”
数千明军的吼声汇聚成一股洪流,撞在城下的旷野上,又反弹回来,在天地间回荡不休。
更绝的是,有几十个通晓夷语的老兵,用生硬却清晰的通古斯语反复高喊,字字句句都像重锤,砸在建奴的心上。
城下的明军听得真切,先是一愣,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。
正在与建奴厮杀的士兵们仿佛瞬间被注入了强心剂,有人挥舞着断刀狂吼,有人举着长矛直冲敌阵,连带着阵型都往前推进了数步。
“听到了吗?黄台吉死了!”
一个满脸血污的小兵对着身边的同伴嘶吼,声音里带着哭腔。
“咱们赢了!”
同伴没说话,只是挥舞着马刀劈开迎面砍来的兵器,可眼里的光芒却亮得惊人。
敌军主帅已死,帅旗已倒。
没有什么消息,比这个更能鼓舞人心了。
他们仿佛看到了胜利的曙光,手中的兵器也变得格外锋利。
与明军的士气高涨不同,就八旗兵卒一方,却是士气低落。
建奴的阵脚开始松动。
前排的白甲兵听到呐喊,动作明显一滞,有人下意识地回头望向大营的方向,眼神里充满了惊疑。
一个披甲的牛录额真厉声嘶吼:“别信明狗的鬼话!主帅还在!”
可他的声音在明军的呐喊声中,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
有个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建奴小兵,看向高台方向,突然扔掉了手中的刀。
他昨夜亲眼看到大纛还在,此刻却没了踪影,明军的喊声又如此真切,由不得他不信。
熊廷弼站在城楼之上,望着城下渐渐紊乱的建奴阵型,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。
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。
真真假假,虚虚实实,先乱了敌兵的心,再溃了他们的阵。
“接着喊!”
他对身边的旗牌官下令。
“让他们喊到建奴自己信了为止!”
呐喊声再次拔高,像无数把尖刀,刺向建奴的软肋。
城下的明军越战越勇,攻势如潮;而建奴的抵抗,则在这震耳的呐喊中,一点点变得迟缓。
胜负的天平,正在悄然倾斜。
而另外一边。
建奴营寨前方。
此刻已是一片狼藉。
硝烟混着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,伤兵的哀嚎、杂乱的脚步声与远处隐约的厮杀声交织在一起,让人窒息。
高台之上,黄台吉死死盯着那面被炸药炸得焦黑的黑纛帅旗,旗杆从中断裂,残破的旗面垂落在地,被几个慌乱的士兵踩得满是泥污。
“废物!一群废物!”
黄台吉一脚踹翻身边的案几,铜制的酒壶摔在地上,滚出老远。
他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,扫过周围噤若寒蝉的亲卫,最后落在身侧的梅勒额真身上。
“副纛呢?赶紧给本贝勒换上去!”
他心里清楚,帅旗是三军之魂,尤其是在这胶着的战局里,纛旗一倒,士兵们看不到指挥核心,用不了半个时辰,军心就得散。
好在大金有制度,每旗除了主黑纛,还备有两面尺寸稍小的副纛,由梅勒额真执掌,就是为了应对主纛受损的紧急情况。
只要副纛升起,就能稳住阵脚。
可那梅勒额真却“噗通”一声跪倒在地,脑袋埋得快贴到地面,声音带着哭腔:“贝勒爷……副、副纛还在主营的辎重库里,没、没随军带出来啊!”
谁能想到,高台之上的帅旗能够被斩?
明军明明没有野战能力的。
“你说什么?!”
黄台吉的声音陡然拔高,像被踩了尾巴的野兽。
“出征不带副纛?你是猪脑子吗?!”
他一脚踹在梅勒额真的背上,将人踹得在地上滚了两圈。
“贻误军机,本贝勒现在就剁了你!还不快去主营取来!”
“嗻!嗻!”
梅勒额真连滚带爬地起身,捂着流血的嘴角,连甲胄都顾不上扶,跌跌撞撞地冲下高台。
黄台吉胸口剧烈起伏,他深吸一口气,强压下砍人的冲动,转头对阿济格吼道:“吹海螺号!三长两短!快!”
按大金军规,主纛倾倒时,号手需立刻吹响三长两短的海螺号,向全军示警,表明指挥系统仍在运作。
这是最后的补救办法了。
阿济格刚要应声,负责吹号的士兵手忙脚乱地抓起海螺,腮帮子鼓得老高,正要吹奏.
“建奴帅旗已倒,黄台吉已死!”
震耳欲聋的呐喊声突然从前方战场炸响,像一道惊雷劈进营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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