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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明 第404节

  当他被推进帐内,看到周围环伺的建州贵种个个目露凶光,而榻上躺着的竟是那位传说中杀人如麻的天命汗时,额头的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襟。

  “快……快诊脉!”

  扈尔汉催促道,语气里的焦灼压不住。

  医师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指,搭上努尔哈赤的腕脉。

  指尖下的脉搏起初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,他心头发紧,手一抖差点缩回来。

  这要是治不好,自己这条老命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。

  周围的贵种们屏住呼吸,目光如刀般剜在他身上,连帐外的风声都仿佛凝固了。

  就在医师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,腕脉处忽然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的搏动,虽不算强劲,却节奏分明,带着一股韧性。

  他反复探了几次,确认无误,这才长长松了口气,擦了擦额头的汗,颤声道:“大……大汗无碍……只是连日劳累,又情绪激动,气血上涌才昏厥过去。您看这脉象,虽有些虚浮,却根基强劲,只需好生静养,吃上两副安神补气的药,几日后便能醒转。”

  扈尔汉眉头紧锁,显然不信。

  方才他明明看到汗王气息奄奄,嘴唇青紫,怎么这医师一搭脉,就成了“根基强劲”?

  他一把抓住医师的手腕,眼神凌厉如鹰:“你再说一遍?方才汗王气息都快没了,你敢欺瞒?”

  医师吓得魂飞魄散,连忙跪倒在地:“不敢!不敢欺瞒将军!脉象骗不了人啊!大汗许是刚才气急攻心,一时闭了气,此刻缓过来了……不信您再看,他的脸色都比刚才红润些了……”

  扈尔汉低头看向榻上的努尔哈赤,果然见他苍白的脸颊上隐隐泛起一丝血色,呼吸也似乎平稳了些。

  他这才松开医师的手,沉声道:“立刻开方子!若是汗王有半分差池,我剥了你的皮!”

  “是是是!”医师连滚带爬地去寻笔墨,手还在抖,却不敢有丝毫怠慢。

  得知努尔哈赤暂无性命之忧,扈尔汉的心却依旧悬着。

  不过这个时候不是担忧努尔哈赤的身体,而是担忧外面的局势,人心。

  他盯着那汉人医师在写药房,当即问道:“既然你说汗王无碍,那如何能让他此刻便醒转?”

  帐外的兵卒虽被安抚,可“汗王昏厥”的消息早已传开,若不能让努尔哈赤立刻露面,猜疑定会像野草般疯长。

  军心一旦动摇,想要重新凝聚,就没那么容易了。

  医师闻言,脸上露出难色,搓着手道:“用针灸或许能促其醒转,只是……”

  他偷瞄了一眼榻上的努尔哈赤,喉结滚动。

  那可是杀伐决断的天命汗,用银针刺进他皮肉里,万一有半分差池,自己就算有十条命也不够赔。

  “你只管动手。”

  扈尔汉打断他的犹豫,声音沉稳如石。

  他直接将腰刀拔出来,半威胁说道:

  “出了任何事,我一力承担。若你不做,现在我就送你去见阎王!”

  医师看着那柄寒光闪闪的刀,又看了看扈尔汉坚毅的眼神,知道再无退路。

  他深吸一口气,从药箱里取出一套银针,在火上燎过消毒,双手虽仍微颤,动作却不敢有丝毫偏差。

  只见他屏息凝神,先取一根银针,精准刺入努尔哈赤的人中穴,轻轻捻转;又取针分别刺入内关、百会,手法迅捷稳当;最后在涌泉穴与十二井穴各下一针,银针刺破皮肤的瞬间,竟渗出细如牛毛的血珠。

  帐内一片死寂,只有医师捻动针尾的细微声响。

  扈尔汉紧盯着努尔哈赤的脸,手心捏出了汗。

  片刻之后,奇迹真的发生了。

  “呃~”

  努尔哈赤喉间发出一声痛呼,眉头猛地蹙起,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。起初眼神还有些涣散,茫然地看着帐顶的毡布,过了片刻才渐渐聚焦,看向围在榻边的人。

  “汗王醒了!”

  扈尔汉心中一喜,当即跪倒在地,身后的亲卫与医师也连忙跟着叩首。

  努尔哈赤动了动手指,想要撑起身,却觉得浑身酸软。

  他看着扈尔汉,声音沙哑地问:“我……这是在哪?”

  “回大汗,您在赫图阿拉的临时军帐中。”

  扈尔汉伏在地上,语气急切。

  “方才您在众目睽睽之下昏厥,帐外兵卒已是人心惶惶。请大汗即刻召各部首领入帐拜见,只需露一面,便能安定军心!”

  帐外。

  本部两黄旗的白甲护军们,个个都是跟着汗王出生入死的精锐,此刻却也攥紧了兵器,脸上写满了掩饰不住的恐慌。

  他们是爱新觉罗的死士,汗王便是他们的天,天若倾塌,他们便没了方向。

  更不必说那些随军的蒙古部落兵。

  努尔哈赤昏倒之时,扈尔汉眼角余光扫得真切:

  科尔沁明安诺延的儿子桑噶尔寨台吉,正偷偷与身边的亲卫交头接耳,眼神闪烁。

  札鲁特部的钟嫩台吉(代善的岳父)和内齐台吉(莽古尔泰的岳父),则背过身去低声议论,脸上那点掩饰不住的异色,明摆着是在盘算退路。

  这些蒙古部落归附大金,本就是看中大金势大,能跟着分些好处。

  抢来的汉人奴隶、掳掠的金银财帛、草原上的牧场牲畜,哪一样不是实打实的利益?

  可若是这棵“大树”真的倒了,赫图阿拉成了废墟,捞好处无望,他们凭什么还耗在这里?

  怕是转脸就会带着部众北返草原,甚至可能倒戈投靠明朝,讨个安稳前程。

  听了扈尔汉之语。

  努尔哈赤这才想起之前的惨状,想起那些摆在校场上的尸体,胸口又泛起一阵窒痛。

  但他毕竟是久经风浪的枭雄,瞬间便明白了扈尔汉的用意。

  军心不能乱,尤其是在这个紧要关头。

  他拔下身上最后一根银针,指尖被针尖的寒气刺得一颤,却硬是撑着坐直了身子,胸口的闷痛被他强压下去,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:

  “传我令,立刻设坛祭祀!”

  扈尔汉一愣:“大汗?您的身子骨……”

  “本汗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发血誓,誓报此仇!”

  努尔哈赤的目光扫过帐内,带着一股狠厉。

  “也要让外面那些人看看,我努尔哈赤的身子骨,硬朗得很!”

  他就是要做给那些蒙古台吉看,做给所有动摇的人看。

  他还没垮,大金还没垮,谁也别想在这个时候打退堂鼓!

  扈尔汉脸上仍有担忧。

  汗王刚从昏厥中醒来,气息都还没理顺,此刻强撑着祭祀发血誓,怕是会伤了根本。

  可他看着努尔哈赤那双燃着怒火的眼睛,到了嘴边的劝阻又咽了回去。

  他太了解这位汗王了,一旦做了决定,八头牛都拉不回来。

  “奴才遵王汗令。”

  扈尔汉躬身领命,转身出帐时,脚步却比来时沉重了几分。

  帐外的风更紧了,吹得营帐边的大纛猎猎作响。

  扈尔汉看着远处那些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蒙古兵,眉头紧锁,高声对亲卫道:“快!取黑毡铺坛,备牛羊祭品,再找萨满来!”

  他一边吩咐,一边暗自叹气。

  这场祭祀,表面上是誓师复仇,实则更像一场稳住人心的戏。

  只是这戏的主角,是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天命汗,谁也说不清,这硬撑着的“硬朗”,能维持多久。

  而帐内,努尔哈赤扶着榻沿,缓缓站起身。

  他强撑着喝了一碗温热的鹿血,浓稠的血浆滑过喉咙,带来一丝暖意,脸上渐渐浮起几分血色。

  亲卫为他披上甲胄,遮住了那身仍在微微颤抖的躯体。

  穿着甲胄,努尔哈赤步伐缓慢,却又坚定的朝外走去。

  很快。

  祭祀仪式在废墟旁的空地上开始了。

  萨满们围着燃起的篝火跳着古老的舞步,铜铃与骨哨的声响在风中回荡,牛羊祭品被摆上临时搭建的祭台,鲜血顺着石缝滴落在焦黑的土地上。

  努尔哈赤站在祭台中央,亲手将酒洒向火堆,又按着萨满的指引,用刀划破指尖,将血滴进祭碗。

  他全程挺直腰杆,动作虽慢却沉稳,脸上没有丝毫不适,仿佛方才吐血昏厥的只是旁人。

  祭坛边,两黄旗的白甲护军们紧盯着祭台上的身影,见汗王举止如常,悬了半日的心终于落回肚里。

  有人悄悄挺直了腰板,有人握紧了刀柄,眼中的恐慌渐渐被敬畏取代。

  他们的汗王,果然还是那个能扛住一切的天命汗。

  蒙古诸部的台吉们远远看着,脸上的疑虑也渐渐消散。

  桑噶尔寨收回了与亲卫交头接耳的目光,钟嫩与内齐交换了一个眼神,那点盘算退路的心思,似乎被祭台的火焰压了下去。

  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,心里的某些东西,已经悄悄变了。

  先前对努尔哈赤的敬畏,对建州女真的忌惮,此刻像被戳破的皮囊,渐渐瘪了下去。

  沈阳城下,八旗铁骑连攻多日竟没能拿下沈阳。

  赫图阿拉,这座女真圣城被明军一把火烧成了废墟。

  原来,大金并非不可战胜,建州女真也不是辽东的天。

  他们想起了早年在草原上听闻的传说:大明的疆土万里,甲兵百万,只是前些年疏于防备,才让女真趁机崛起。

  可如今看来,那只沉睡的雄狮,似乎已经醒了。

  祭火渐渐熄灭,努尔哈赤站在台上,用尽力气嘶吼着复仇的誓言。

 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废墟上回荡,却没能像往常一样激起山呼海啸的回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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