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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明 第307节

  正白旗大营依山傍水而建,营帐连绵数里,旌旗猎猎。

  刘兴祚方才离去不久,身着轻甲的黄台吉便匆匆赶至阿巴泰营帐。

  这位四贝勒连日来为水攻之事操劳,额头上还挂着细密的汗珠,轻甲内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,紧贴在身上。

  他步履稳健,眉宇间却透着一丝疲惫。

  “七哥。”

  黄台吉一进帐便开门见山。

  “这几日天天下雨,我们提前构筑的堤坝需要立即加固。水势上涨太快,若不尽快完成分水坝的修筑,恐怕这水攻之计会反噬我军。”

  他顿了顿,怕阿巴泰听不懂,又在一旁解释道:“水攻之策,关键在于分水坝的修筑。明军扎营向来谨慎,所选之地皆是高地,若不能精准引导水势,任其四散奔流,便如同拳头打棉花,毫无威力。”

  阿巴泰闻言,立刻起身,沉声道:“贝勒放心,我麾下将士任凭调遣,绝不让水势失控!”

  黄台吉微微颔首,目光却仍带着凝重。

  他凝视着沙盘上蜿蜒的河道,低声道:“水虽至柔,却能摧城拔寨;可若驾驭不当,它也能反噬己身。我们必须确保每一道分水坝都牢不可破,否则,我大金花费如此多人力物力的水攻,就成了笑话了。”

  帐内闷热难当,黄台吉边说边解开领口的系带,露出被晒得黝黑的脖颈。

  他随手拿起案上的水囊,仰头灌了几口,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。

  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滑落,滴在轻甲上,发出轻微的声响。

  阿巴泰见状,连忙命人取来湿巾。

  “四贝勒为国操劳,辛苦了。”

  黄台吉接过,随意地抹了把脸,将汗水和尘土一并拭去。

  阿巴泰在一旁侍奉,但他脸上不敢有丝毫不快。

  黄台吉虽是努尔哈赤第八子,论辈分,确实是他阿巴泰的弟弟。

  然而,这位年轻的贝勒早已不是寻常宗室子弟。

  他位列四大贝勒之一,手握正白旗兵权,在军中的地位甚至远超许多兄长。

  阿巴泰虽年长,却不敢以兄长自居,言语间只把自己当作黄台吉的下属,恭敬有加。

  “很好,有七哥鼎力相助,此番水攻,必能成功……”

  黄台吉微微颔首,语气沉稳,目光却忽然被帐外的人影吸引。

  他侧身望去,眉头微蹙:“七哥,方才是谁来了?帐外怎么多了这么多工匠?”

  阿巴泰连忙解释,将代善派刘兴祚送来十名工匠之事细细道来。

  黄台吉听罢,眼中闪过一丝疑虑,眉头紧紧拧在一起:“大贝勒的为人,你我不是不清楚,他向来吝啬,从不做亏本买卖,今日怎会如此慷慨,平白送你十个工匠?”

  阿巴泰苦笑一声,摇头道:“我心里也觉蹊跷,可人既已送到营中,总不能拒之门外吧?”

  到嘴的肉,岂有不吃下去的道理?

  黄台吉沉吟片刻,终究摆了摆手:“罢了,些许小事,暂且不必深究。”

  他目光重新变得锐利,语气坚定。

  “眼下最要紧的,是水攻大计,绝不能因旁枝末节误了正事!”

  说罢,他大步走向沙盘,手指重重按在浑河沿岸分水坝的位置,眼中灼灼生光。

  帐外,工匠们仍在忙碌,而黄台吉的心思,早已飞向了即将到来的决战。

  五日光阴,转瞬即逝。

  抚顺城外,正红旗大营内灯火通明。

  夜风裹挟着松木燃烧的气息,将营帐内的喧嚣声吹出老远。

  代善斜倚在虎皮交椅上,衣襟半敞,露出结实的胸膛。

  他脑后那条标志性的金钱鼠尾辫随着大笑的动作不住晃动,在烛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。

  “哈哈哈!哈哈哈!”

  代善的笑声如同闷雷般在营帐内回荡,手中的酒碗随着他前仰后合的动作洒出几滴烈酒。

  侍立两侧的亲兵们低眉顺眼,不敢直视这位醉态毕露的大贝勒。

  良久,代善终于止住笑声,用袖口抹了抹笑出的眼泪,朝侍立多时的刘兴祚招了招手。

  “爱塔啊爱塔!”

  代善的声音因醉酒而略显嘶哑,却掩不住其中的得意。

  “你这招借刀杀人用得妙!父汗听闻阿巴泰强抢我工匠之事,当即勃然大怒。不仅勒令那厮归还十三名工匠,还要他亲自登门赔罪,额外补偿我二十名工匠!”

  帐外夜枭的啼叫声隐约可闻,代善眯着醉眼,掰着粗壮的手指算道:“一个工匠年可创值百两,这二十人,得值几千两银子,哈哈哈!当真是人在营中坐,财从天上来!”

  “最关键的是,父汗居然夸我了,这是多少年都没有的事情啊!爱塔啊!你有功啊!”

  刘兴祚躬身立于案前,在一边讨好代善。

  “都是大贝勒英明决断,奴才不过是略尽绵力,提了个小小的建议罢了。这点微末之功,实在不值一提。”

  在这弱肉强食的八旗大营里,要想得到信任,就得先把这位喜怒无常的主子哄得舒舒服服。

  代善醉眼朦胧地晃了晃手中的酒碗,笑着说道:“你的功劳,本贝勒都记在心里。”

  “嗝~”

  他打了个酒嗝,大手一挥:“这二十个工匠,赏你三个!往后还要多给本贝勒出些好主意!”

  “多谢主子恩典!”

  刘兴祚立即跪倒在地,额头重重磕在坚硬的地面上,发出‘咚’的一声闷响。

  片刻后,他抬起头来,眼中闪烁着恰到好处的感激:“奴才定当竭尽所能,为主子爷效犬马之劳!”

  代善满意地点点头,醉醺醺地指着帐外,再说道:“那些工匠,明日你去给本贝勒带回来!”

  刘兴祚眼中精光一闪,却又故意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。

  他搓着手,支支吾吾道:“奴才这就去办,只是”

  “只是什么?”

  代善醉红的脸上浮现不耐。

  若非他现在心情好,否则肯定要给刘兴祚一脚了。

  什么玩意,在他面前居然还敢支支吾吾,话不一口气说完。

  他没好气的说道:“有屁快放!”

  “嗻!”

  刘兴祚装作惶恐地应了一声,随即压低声音道:“奴才听闻四贝勒的水攻之计即将发动,想请大贝勒准许奴才带些人马,去.去分一杯羹。”

  他说着又急忙补充:“奴才自然不敢与各位贝勒争功,只求在外围捡些漏网之鱼。”

  帐内一时寂静,刘兴祚保持着躬身的姿势,心中却格外忐忑。

  虽然他有代善便宜行事的口头承诺,但总得拿到出兵令信才行。

  否则,非战时贸然出兵,他想做内应也做不成了。

  听了刘兴祚这番话,代善脸上浮现一丝疑惑。

  “抢功劳?”

  他嗤笑一声,摇了摇头。

  “水攻之后,浑河两岸尽成泽国,战马陷在泥泞里寸步难行。没有轻舟快船,你去了也是白费力气。”

  刘兴祚故作憨厚地挠了挠后脑勺。

  “奴才想着,洪水过后必有逃难的百姓,说不定还能碰上溃散的明军”

  他搓着手,露出市侩的笑容,说道:“奴才野心不大,能捞一点是一点。”

  “糊涂!”

  代善将酒碗重重顿在案几上,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。

  “三日后随我直取沈阳,父汗特许劫掠三日!到时候绫罗绸缎、金银珠宝,汉人美女,哪样不比你在野地里捡破烂强?”

  刘兴祚连忙弓腰赔笑,眼底却闪过一丝精光:“主子爷明鉴,只是,进了沈阳城,好东西自然先紧着各位贝勒。奴才这等身份,哪敢与主子们争抢?不如在外围,能有一点收获是一点收获。”

  “哈哈哈!”

  代善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,他拍着大腿指向刘兴祚,说道:“好个滑头!是怕抢来的宝贝最后落不到自己手里吧?”

  此刻他醉红的脸上露出几分了然。

  “也罢!就答应你了,说不定真让你在外面逮着条漏网之鱼。”

  “奴才谢主子恩典!”

  刘兴祚当即跪地叩首,额头触地的瞬间,嘴角却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。

  帐外夜风呜咽,将代善醉醺醺的嘟囔声吹散在黑暗中:“记住.若真逮着大鱼得先孝敬本贝勒.”

  说着说着,这正红旗旗主居然醉倒了。

  “主子.”

  “主子.”

  见代善没有什么反应,刘兴祚恭敬行了一礼。

  “主子,奴才告退了。”

  行礼之后,刘兴祚躬身退出大帐,厚重的帐帘在身后落下的瞬间,他紧绷的肩背终于稍稍松弛。

  夜风裹挟着辽东泥土气息扑面而来,刘兴祚深深吸了一口气,又缓缓吐出,仿佛要将方才在代善面前强装的谄媚与卑微一并呼出。

  他紧握的拳头在袖中微微颤抖,指甲深深陷入掌心。

  借着营地的火光,刘兴祚望向浑河方向。

  那里,黄台吉的水攻大计已进入最后阶段。

  河水的咆哮声隐约可闻,如同他胸腔中翻涌的壮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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