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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511节

胡濙笑着说道:“礼法。”

朱祁钰靠在软篾藤椅上,笑着问道:“在胡尚书眼里,万物皆是礼法吗?”

胡濙十分确信的说道:“人活着就离不开礼这个字,关于人的事儿,都是礼法。”

“说说看,胡尚书又有什么大发现。”朱祁钰放弃了和胡濙讨论礼法二字,多少人挑战过了,他也不去白费功夫了。

胡濙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:“陛下,咱们大明的科层制官僚们出了问题。”

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:“没错,胡尚书找到了问题的根源吗?”

“是的。”胡濙眉头紧皱的说道:“臣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,官僚们究竟出现了什么问题,一放就乱,一管就死。”

一放就乱,具体而言,就是一旦放权,就开始妖魔鬼怪,牛鬼蛇神,开始群魔乱舞,比如已经被处死的福建的布政司宋彰,激起了百万众百姓揭竿而起,就是例子。

一管就死,具体而言,就是层层加码,不断倍之,不断的扩大打击面,然后一刀切,陛下要管什么,官吏们直接全部杀死,最后如同一潭死水。

朱祁钰思考了片刻说道:“太祖高皇帝有云:圣王之道,宽而有制,不以废弃为宽;简而有节,不以任易为简。施之适中,则无弊矣。是为宽严有度。”

“太祖高皇帝神武。”胡濙赶紧接了一句,大明祖宗之法都来自于太祖高皇帝,高皇帝当然神武。

胡濙继续说道:“陛下,太祖高皇帝所言,乃是自上而下,臣以为问题出在了宗族二字上,这是自下而上。”

朱祁钰敲了敲桌子说道:“宗族?”

第四百七十六章 民风不善,教化不明

胡濙左右看了看拿出了一张纸,在上面画了几个圈说道:“陛下,这是人,这是户,这是宗族,这是天下。”

“一户五口,人构成了户,每一户都是天下的最基本的,历朝历代无不是编户齐民。”

“一户一户聚集起来,为宗族,宗族与宗族构成了天下。”

胡濙的话不难理解,翻译翻译就是个人与组织的关系。

个人并非社会的基本元素,户或者说家庭才是,一户户的家庭构成了宗族。

宗族是一种组织,科层制的官僚也是组织,一个个的工坊、学院、也是组织。

那么组织内有关系,组织内存在契约、雇用、租赁的关系,组织和组织之间也存在关系,合作联盟、对立竞争、难舍难分的关系。

正如没有人可以离开别人的劳动一样,组织和组织之间,也是嵌套在生活的方方面面,没有任何的组织可以离开其他组织。

胡濙虽然只画了几个圆,里面写了几个字,人、户、宗族、天下。

“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。”胡濙颇为兴奋的说道:“修身是人,齐家是户,治国是宗族。”

“《礼记》曰:身修而后家齐,家齐而后国治,国治而后天下平。”

國,字本义是邦国,封邑。

最外面有「囗」,表示土地范围和守备,因为国内,有保卫城池土地的武力「戈」。

《周礼》注曰:大曰邦,小曰国,邦之所居亦曰国。析言之也。

所以,胡濙将国解释为宗族是毫无问题的。

在礼记讲究修身齐家,齐家国治,国治天下平。

这明确表明了一种社会的递进、包含与被包含的关系。

胡濙继续说道:“罗马法中强调父权,最终就是强调宗族法大于律法,他们的家长权,凌驾在了律法之上!”

“所以宗族就会牢不可破,固若金汤,就形成了一个私权至上的社会状态。”

“私权至上,人人不损一毫,人人不利天下,社会松散,没有骨架,他们就只能诉诸于鬼神。”

“所以,即便是大秦国在最开始也是多神教派,随着时间的推移,不可避免的诉诸于鬼神,终于在狄奥多西一世手中,正式确定了一神教的派。”

“随后狄奥多西一世将两个儿子分封为了东西两个大秦国,西秦被日耳曼蛮族所灭,而东秦即将亡于奥斯曼人之手。”

私权至上导致家族遍地都是,家族之间的关系以冷漠仇杀、对立竞争为主。

所以西罗马的灭亡,致使整个泰西陷入了无休无止的永夜之中,杀戮、血腥、无序、暴戾充斥着整个泰西大地。

中国有个阶段有些类似,三国乱战之后,紧接着的魏晋南北朝,这是一个长时间的战乱时代。

魏晋南北朝是一个完全完全荒唐的年代,没有一丝丝的美好。

魏晋南北朝大思辨的结果就是:均田府兵制。

胡濙继续说道:“正式因为家长权大于法权,使得大秦国和西秦、东秦国,始终都无法诞生科层制的官僚。”

朱祁钰忽然想到了日后的美利坚,人家那边压根没什么权力寻租的概念,一切利用权力获利的行为,都是合法的。

胡濙讲的很有道理。

“如果说泰西是典型的家族制,那么大明就是宗族制和科层制管理并行的状态。”朱祁钰点头说道。

宗族是基于祖先崇拜而紧密团结在一起,任何家谱,翻动一下,就会有历代名人,当然就跟倭寇里没有倭寇一样,家谱里的历代名人,究竟有没有关系,就不得而知了。

反正攀上了亲戚。

类似的行为还有匈奴人刘渊建立汉赵,追封刘禅,就是那个扶不起的阿斗刘禅为祖宗。

家族制是基于家长独揽权柄而紧密的团结在一起。

宗族制和家族制虽然只有一字之差,却是天壤之别。

大明强调子的义务,也就是孝,罗马强调父也就是家长权,最终走向了宗族制和家族制两种不同的脉络。

“是的。”胡濙振声说道:“所以,陛下,虽然把一切问题追溯到宗族上,有些欠妥,但是大部分问题的源头的确是宗族。”

朱祁钰点头说道:“嗯,有道理。”

从一个大视角去观察的话,就会发现大明的权力构成,是两部分。

第一部分自然是是自上而下的皇权,而一方面是自下而上的缙绅把持的宗族乡权,二者平行运作,互相作用。

缙绅们摇旗呐喊,要求皇帝「无为垂拱而天下治」就是在保障自己的宗族乡权。

皇权是依托于科层制的官吏实现统治,但是这些官吏本身是缙绅的一部分,出自于缙绅,所以皇威不振,各种妖魔鬼怪,群魔乱舞就没什么奇怪的了。

宗族制和科层制,两者之间的关系,是互惠的,是彼此寄生的,虽然有对立,但是也有合作。

胡濙的这个视角,非常有趣。

当尼古劳兹带着几千卷的书来到了大明,中西方的文化开始交流的时候,胡濙首先就看到了礼法,从根子上,找到了社会模式运行的不同。

罗马在探索的路上,其实也经历过科层制和家族制的探索,也非单纯的家族制,但是父权始终凌驾于法权,所以他们需要宗教,而且需要一神教,然后权力和神权紧密的结合在了一起。

但是大明朝是宗族制和科层制并行,就出现了反复拉扯的情况。

胡濙站了起来,情绪有些激动的说道:“班固《汉书》曰:大率十里一亭,亭有长;十亭一乡,皆秦制也。”

“秦制为令民为什伍,而相收司连坐。”

“秦汉都是十家编成一什,五家编成一伍,互相监视检举,一家犯法,十家连带治罪。”

“《唐律疏义》曰:里正之等,亲管百姓,既同里殛,多相谙委。里正、坊正,职在驱催。按比户口,课植农桑,检察非违,催驱赋役。”

“唐为百户为里,五里为乡。四家为邻,五家为保。在邑居者为坊,在田野者为村。”

“《唐六典》有载:制、敕、册、令、教、符。尚书省下于州,州下于县,县下于乡,皆曰符。符下县,县帖乡,分付里正。”

朱祁钰明白胡濙想要表达的意思,基层组织建设的重要性。

秦汉唐都有严密的基层组织,商鞅的搞出了什伍连坐法,秦汉都是如此,而且连坐处罚。

而唐朝是里乡法,百户为一里,五里为一乡。

唐有六种公文,其中的符就是专门下到县里,县里出贴给乡长、里正、村正。

大唐皇权把手深入到了村一级之中。

比如杜甫的《石壕吏》就有「暮投石壕村,有吏夜捉人」的描述,而杜荀鹤在《山中寡妇》也说「任是深山更深处,也应无计避征徭」等等。

大唐的诗人在诗词中勾勒出了整个大唐,而大唐的官僚们在议中,也在描画大唐的模样。

宗族制和科层制是在斗争中反复螺旋上升的,而且大明的皇权始终大于家长权,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。

即便是在天启年间、崇祯九年之前,也能把征辽饷收齐。

鞑清一直到光绪年间,都在收征辽饷,而且不换名目,就这个名字。

鞑清收征辽饷要征伐辽东吗?

我征我自己?

其实并非完全的皇权大于家长权,本质上是大一统之下的公权大于私权,朱祁钰对此有着极为清晰的认识。

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:“大明不也有百户为一里,六里为一乡,朕委派了掌令官前往治理,甲首、里正、掌令官三级乡野管理农庄的管理吏员,已经运转整整五年了。”

而且在掌令官手中,还有两支重要的力量一个是卫所儒学堂的军生,一个是义勇团练的队正。

大明的农庄法已经推行了五年的时间,是基于刘伯温军卫法的升级。

朱祁钰一直想加个妇女主任,但是没有根基,确切的说,没有实现的办法,设一个妇女主任,也没活儿干。

劳动使人自由。

在最开始的时候,农庄法的目的,是恢复人口。

山外九州、京畿、福建因为兵祸,导致了人口大幅度衰减,朱祁钰只能抬出太祖高皇帝的军卫法,来恢复人口。

一成半的藁税,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。

新辟之地的靖安省,河套地区的农庄法,也是恢复人丁,渠家人和瓦剌,搞得实在是太过于天怒人怨。

后来的农庄法,朱祁钰并没有全面推开,而是除了山东之外,各地官田设有部分的农庄法,这些农庄法就是鲶鱼的作用,是朝廷的公权和宗族私权的拉扯。

胡濙坐在了凳子上无奈的说道:“两京一十六省,只有京畿、福建、靖安,全面铺开了农庄法,山西部分、贵州部分,其余都是小范围的试点。”

朱祁钰看着胡濙的颓然,十分确切的说道:“胡尚书,农庄法不是万能法,它能解决的只是人口大范围凋零,恢复人丁是很好用的,但是…它最终会败坏掉的。”

“按劳分配其实并不公平。”

“这个解释起来太麻烦了,但是胡尚书还记得朕让你删除了那句万世不移之法吗?”

“世间本就没有万世不移之法,也没有一劳永逸的万能法。”

“每一个不同时间,总是有不同的问题,出现问题解决问题才是。”

“现在的宗族出现了,或者说公权和私权的矛盾,应该如何解决,才是我们要思考的问题。”

朱祁钰从来没有在盐铁会议上总论过分配二字,朱祁钰要解释清楚按劳分配并不公平,是极为困难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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